“我聽肖恩說，你們現在住在同一棟公寓裏。”

院長辦公室裏，格拉斯曼面色覆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

她面前的桌面上放著一盤小餅幹，年輕的女孩很認真地從裏面挑選出一個，咬了一小口，然後滿足得瞇起了眼睛。

她有一雙格外漂亮的綠眼睛，這雙眼睛清澈平和，讓每個見到她的人幾乎看一眼就認定，這當然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好姑娘。生著這樣一雙清泉般眼睛的人，是絕不可能傷害任何人的。

可是如果稍微仔細一些，就能發現，她清澈平和的雙眸深處，實際上是冰冷的漠然。對這個世界的漠然。

格拉斯曼院長得承認，他一開始也沒有發現，甚至還覺得讓肖恩和她走得近些是不錯的選擇。或許他真的老了。

奎妮把手裏的餅幹吃完，誠實地回答院長的提問：“是啊，我們住在一起。”

這句話太有歧義了，格拉斯曼的眉心跳了跳。但奎妮並不是故意的，她並不懂得這句話會讓人產生什麽聯想，只是實話實說。

“你好像並不讚同。”奎妮掃了一眼對面的老院長，“看起來我的保證並不能讓你安心。我很好奇，你們人類通常使用什麽方法證明自己的保證很可靠呢？”

沈默了一會兒，奎妮又吃完兩塊餅幹後，格拉斯曼說：“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誰。”

奎妮眨眨眼：“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格拉斯曼的目光變得銳利：“不，我不知道。”

暮色在他身後的玻璃窗外漸漸收攏。

奎妮依舊笑容平和：“那不如現在猜猜看。”

“不，奎妮，”格拉斯曼的聲音帶了面對倒黴孩子的嚴厲，“我不想猜，你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奎妮不說話了，雙眸深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格拉斯曼突然明白了，聲調不自覺低下來：“你也不知道你是誰，是嗎？”

奎妮的神情又恢覆漠然般的平靜。

“我的確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但那個求我不要帶走她的孩子的女人叫我惡魔，如果惡魔是指可以取走人的靈魂，或許我就是她口中的惡魔，畢竟，以前徘徊在我身邊的只有各種各樣的亡靈。”

而且是邪惡的亡靈。

外面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只剩最後一線玫紅色的亮光。

“這太荒唐了。”半晌，格拉斯曼向後靠在椅背上，“我——我不相信。這，這不可能……”

奎妮又從盤子裏拿起一個小餅幹，心情不錯地說：“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不過如果你想，我不介意取走你的靈魂證明一下。”

格拉斯曼一怔。

奎妮漂亮的臉蛋藏在陰影中，突然擡頭沖他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當真就像不懷好意的小惡魔。

“你害怕了。”

格拉斯曼聽見她說。

不等他接話，又聽她繼續說：“也許不需要我動手，你的靈魂不會在你的肉/體中停留太久了，不是嗎，院長先生？”

格拉斯曼胸腔中的心臟猛地一跳！她的意思是……

一擡頭，格拉斯曼對上奎妮直視著他的眼睛。本就顫動的心臟又是狠狠一跳——

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睛已經不是碧綠色了，而是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的紅色！

在昏暗的房間中，格拉斯曼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只手，輕撫而過……

**

奎妮走出醫院大門時，外面天已漆黑。她擡頭仰望，深遠的藍紫色天宇上點綴數粒星辰，月亮冰涼如水的光輝破雲而出。

肖恩正坐在醫院門口的椅子上等她。

即便已經是夜晚，醫院門前來往的車輛和人依舊很多。肖恩一個人和他的背包孤獨地坐在椅子上，像被這忙碌世界隔絕開的異類。

奎妮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有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奎妮想起與格拉斯曼剛剛結束的那場談話的最後，沈思良久的格拉斯曼問她：“為什麽是這裏？為什麽是肖恩？你並不了解他。”

奎妮笑了一下，說：“你可以當做是你們信仰的上帝將我送到這裏來的。至於肖恩，”奎妮笑意加深，“或許我的了解比你以為的多一點。”

豈止多一點。像觀看一部電影，奎妮已經瀏覽完肖恩從出生到現在為止的全部經歷，包括所有格拉斯曼知道和不知道的。

也許這其中有許多事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奎妮能夠看到肖恩的不幸。

因為自閉癥，肖恩從小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就像一只誤闖入一片不屬於自己的森林的小動物，內心充滿驚恐和不安，卻又極度渴望溫暖和情感——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渴望。

可是周圍只有冷漠、嘲諷、麻木和自己無法適應的喧鬧。而他的天性又如此單純善良，哪怕深處冰冷和充滿暴力、敵意的世界，他也從未試圖以同等的惡意抵抗。

就像他幼時親眼目睹自己養的小兔子被父親摔死，目睹唯一陪伴他的弟弟因意外死去，他卻仍然願意成為一名外科醫生，希望能幫助其他人遠離死亡。他生命的質地從未有過改變。

奎妮覺得，這太有意思了。

“為什麽那個女人叫你惡魔？”半晌，肖恩問道。

奎妮說：“也許因為我長得像惡魔。”

肖恩看了她一眼，語氣肯定地說：“不，你不像。”

有夜風輕輕拂過，白天陽光明媚的柔和暖意漸近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隨風潛入的淡淡涼意。

奎妮笑了，歪著頭打量他：“你見過惡魔？”

肖恩搖頭：“沒有。”接著突然說，“如果我們遇到火災，你會先被營救的。”

奎妮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惡魔和火災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她問。

肖恩說：“因為梅倫德斯醫生說，引人註目的人占有優勢。”

奎妮其實沒有聽懂肖恩這句話是在誇她漂亮，也是在說，她長得很漂亮，所以不是惡魔。

沒有聽懂的奎妮只是說：“如果我們遇到火災，我一定會先救你。”

肖恩雙手交叉扣在一起，感覺耳朵尖有點發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嚴肅地問：“你知道火災逃生方法嗎？”

奎妮誠實地搖頭：“不知道。”連聽都沒聽過。

然後懵懂無知的小惡魔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就被墨菲醫生拉著講了一路的火災逃生課……

兩人回到公寓，奎妮看到肖恩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

奎妮歪頭打量他：“怎麽了？”

肖恩雙手交疊，目光在走廊裏四下游移，就是不肯在她身上停留。

“你房間沒有床，晚上怎麽睡覺？”

這個啊，奎妮很平常心地說：“我可以睡地上。”

其實也可以睡半空，只是說出來好像有點嚇人。

肖恩說：“你連床墊和被子都沒有。直接睡地板很硬，不僅影響睡眠質量，而且對人體骨骼非常不利，可能引發脊椎痛。淩晨兩點以後地板溫度降低，還容易引起感冒。”

他的目光依舊不看她，說話的語速很快，而且抑揚頓挫，起伏回轉，異常流利，身體還隨著話語的節湊微微擺動。

奎妮覺得，他每次說話時，配合著他的聲調和輕輕晃動的身體，就像一只隨時要唱歌和起舞的小熊，讓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她還沒有學會隱藏情緒，想到了便開口說：“你像一只小熊。”

肖恩奇怪地看著她：“我並不認為自己和熊有任何相似之處。”

奎妮笑了：“現在就很像。”

她說著，踮起腳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後又摸了摸，見他不動不躲開，便又摸了摸。

肖恩不是不動不躲開，他是完全僵住了。

肖恩長到這麽大，只有弟弟史蒂夫像這樣摸過他的頭發。溫柔的，安撫的，鼓勵的，是他生命中最珍視的情感寄托。

史蒂夫死後，肖恩有時會模仿史蒂夫的動作，輕輕撫一撫自己的頭發，就像史蒂夫以前那麽做的一樣，就像史蒂夫還在他身邊一樣，就像他還擁有這一絲溫暖一樣。

這是除了史蒂夫以外，第一次有人摸他的頭發。

他應該躲開的。他討厭與別人的身體接觸，即便將他撫養長大如同養父的格拉斯曼院長也不例外。

肖恩不明白他為什麽沒有躲開。

也許他只是太驚訝了。他沒有想到奎妮會摸他的頭發，就像他沒有想到奎妮會將他比喻成小熊一樣。

肖恩覺得，奎妮和他長久以來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奎妮摸夠了，收回手，亮晶晶地眼睛望著肖恩說：“那我們還一起睡好不好？”

墨菲醫生耳朵尖紅紅，摸出鑰匙開門，小聲說：“我可以睡地板。”

……

作者有話要說：地板：我同意了嗎？

哈哈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